随意@游戏

##一

日子平淡，一如往昔。陈初几乎错觉不曾发生任何事故。提醒他的是那空旷的，对于他一人来说显得过大的房子。陈初面色苍白，无所事事，被一种切实的无力感虏获。他闭目聆听那一阵寂静的喧嚣，忽而觉得无法忍受，终于决定起身寻找些什么打发时间。然而内心的慌乱阻止了他。他必须思考什么，却又无法思考。终究，此时的他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等待能够思考的那一刻。

这个曾经被称作“家”的居所簇新得可怕。

陈初的目光落在作为收藏品的古旧家用机，妻子离去时曾将它们依次擦拭——由于太久的闲置，它们愈发逼近古董而非实用品。这样做的时候，她像是安慰什么似的呢喃：“虽然说爱似乎可笑，但绝非不再爱你，只是必须分开，仅此而已。”现在想来，那幅画面更加不真实，而话语的对象究竟是自己抑或家用机，这一问题只能继续悬而未决。

游戏的目的即为寻求快乐，倘若快乐不再，游戏作甚？玩家总是在抱怨如今的游戏令其失却了昔日的欢乐，并不知这份失却来自成人世界的到来与心上的蒙尘，与游戏何干。适时停止果然也是一种游戏态度，其中滋味只有个中高手才能体会。何妨一问，那些被抛却的游戏呢？

陈初并非核心玩家。甚至，倘若按其所谓的严格定义，他并非玩家。日益忙碌的今天，游戏以其本来面目的存在，在他的生活所占比例逐日递减。这大概源自游戏非功利的性质。非功利，即无所得；然而人是现实的存在。无法永远生活在游戏之中，当这一论断被发现之时，它的发现者已经失却了为之悲哀的能力。

陈初从未因此悲哀。取而代之的是，他企图在被称作现实的领域之中为自己谋求一隅。论位置，当然处于现实之中；然而天高皇帝远，他在其中可猴子称王。凭借自己架构的规则，以及并非直接同现实的联系，而保有一种纯粹性。起初，在这一设想运转良好的时候，陈初也曾有过壮志，这壮志亦与游戏有关。不过，不提了罢。总之，缺少攻略，又当局者迷，终于一切在30岁的今天回归原点。

在心中，并未有什么应之而生。事实上，不如说空空如也更为确切。适意欣悦固然没有，失意沮丧也无迹可寻。这让陈初多少感觉不自然。毕竟，应该有什么才对。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接受下来，保持等待的姿态。

##二

直到电话响起，陈初才蓦地发现天色已晚。他循声走向电话，房间在刚刚漫上的黑暗之中显得有几分不真实。内心之中，陈初或许期待一切如旧，妻子打电话询问晚餐如何准备；只是一旦缓过神，便感受得到弥漫开来的孤寂。铃声依旧大振，陈初略有迟疑地拿起电话。

对方是叶渊，陈初曾经的学生。虽说是学生，但那时陈初毕业不久，因此年纪差距也不过两三岁。尽管如此，陈初诡谲的思维与淡泊的为人依旧赢得了大多数学生的尊重，而叶渊尤甚。课程进行中的必要交流姑且不提，课程结束后，叶渊依旧保持与陈初交谈的习惯，话题则逐渐从课程延伸出去，直至无所不谈。陈初不惯与人交往，但叶渊并不计较这一点。久之，叶渊便成为陈初少有的可称之为朋友的人。然而，叶渊从未在礼节上有所马虎，这一次仍是毕恭毕敬的态度。

“老师！”

陈初像是被从遥远的地方拽进此间，却一下又被推至更远之处。工作之后日渐忙碌的叶渊已成稀客。

“不……不要再称我老师。昨日刚刚办完离职手续，我已是自由人了。”陈初苦笑。

“不相干的，老师终归是老师。这么说，这段时间您是空闲的咯？”电话彼端显然误解了陈初的本意，言语间流露出的甚至是惊喜。

叶渊请求陈初加入一个名为“意识游戏”的计划。

“虽说加入，但计划主体部分已经完成，之所以邀请老师参加，是希望老师从专业理论的高度对整个项目进行评测，并加以改进。研究组将此计划作为游戏第三次革命推出，不想留下任何遗憾。”

那么，“意识游戏”是什么呢？

“以老师的智慧我一定不用多加解释，简单说来，如字面意思所揭示的那样，意识游戏即是通过玩家的意识进行构筑，并在意识层面给予玩家反馈的游戏世界。可以想象，虽然令人惊叹，但利用意识构筑游戏其实并不难办到，而且不具任何危险性。但意识反馈则不一样，需要严密的控制才能同时保证游戏性与安全性。也因此，意识反馈目前还未进行任何实验。我们希望老师从事的即是这一部分工作。”

由于对方反应冷淡，叶渊只好这样结束这一科普讲座，“以我对老师的了解，老师对此一定是感兴趣的吧。”

陈初对此未置可否，但答应先了解一下。

以陈初的心情，本无暇顾及这许多。然而，在那一刹那，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当生活已脱离了你的控制范围，唯一能够做的恐怕只有跟随其前进。当然，在此过程中，唯有斗智斗勇方可存活。

##三

历史上游戏革命有体感与超现实二者。体感革命爆发于21世纪之初，由任天堂率先发起，但最终得利者则是微软。虽然叫嚣得轰轰烈烈，但体感带给游戏的改变实际非常有限。微软试图发起结合体感与传统游戏的新型游戏，但最终不过传统游戏的体感变种。Kinect的反馈乏力也是饱受诟病之处。超现实革命源自虚拟现实技术，之所以被称为超现实，是因为将虚拟现实应用于游戏环境，通常的现实模拟并不能打动玩家，但将超现实元素加入其中后，无论恐怖环境的营造，或者真正可感的剑与魔法的世界，都非常受玩家欢迎。虽然最初仅仅是光影效果的营造，这种技术的发展令人吃惊，极大地提升了玩家的互动体验。从体感到超现实，玩家在游戏中的参与感逐渐增强，人们大都认为，在硬件技术上，超现实游戏是游戏进化的最终形态，以后所需要的不过是对这种技术的修补和改进。

但叶渊所在的Evasoft显然不这样认为。Evasoft在游戏界实力雄厚，野心则比实力更加可怕，有传言其涉足领域并非仅有游戏。但内幕并非一般人所能了解。与游戏公司“程序员至上”的企业文化不同，Evasoft有着极其按部就班的管理机制。随着脑科学的研究进展，Evasoft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这就是叶渊向陈初介绍的“意识游戏”计划。

“一般而言，人的意识通常显现出杂乱无章的状态，很难从中提取中有用的信息。但是，当人进行一些独特的活动时则不然。譬如禅修能够使得意识呈现空灵状态，而梦境则能够将人的意识显示化。读取人类意识中的有用信息，即是Evasoft所要做的事。”

叶渊调出几个抽象的画面，其上内容仿若古老而无人可知的文字，间杂不同颜色的符号，不经过仔细破译，根本无法获知其中的含义。

“这便是从梦境之中提取信息的最初情况。晦涩的程度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然而经过一系列繁复的计算，这些信息能够被转化成图像。”

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之后，画面变为若干较为简单符号的组合。譬如，红色的圆形，蓝色的三角等等。

“这种转化并不精确。化繁为简需要忽略与模糊其中的一部分。但这么做是值得的，不是吗？虽然并未获得有意义的信息——就传统而言——我们却成功地将之变作人类可以认知的对象。”

“由于信息并不精确的缘故，我们只能做到以符号表达，而非游戏的基本元素——绝美的画面。但这是一种全新的技术，无需繁琐的点缀。这样的图像，已经很接近游戏的初始形态了，不是吗？想一想Spacewar!，或是Pong。”

这一点陈初必须承认。那原始而意义抽象的符号组合，确实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早期的游戏。

“我们相信利用这个技术可以做些什么。譬如，玩家可以利用意识构建关卡，等待其他玩家挑战。”

随着叶渊的操作，一个简单的解密游戏出现在陈初面前。

“至于真正的脑白金游戏，更是稀松平常。”

“我们还期待着大型多人化意识游戏的出现，每一个玩家将在其中创建属于自己的意识世界，通过这种方式达到其他多人游戏的交流、合作与竞争。”

“有趣的是，人的意识图样往往本身即以谜题的形式存在。以游戏哲学为研究方向的老师，恐怕对这一点引发的无限可能性不能释怀吧？加入这个令人振奋的项目，如何？”

##四

令叶渊感到惊讶的是，陈初断然否决了这个提议。

与已有成果相比，陈初对尚未进行试验的意识反馈环节更有兴趣。

“对玩家意识的改变是必然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危险一定存在。要知道，即使没有意识游戏，人类的意识也并非处于一成不变的状态。只需将其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即可。”

陈初并不赞同这种带有官方腔调的说法，也不否认这是他拒绝加入的理由。

“这个计划涉及到道德伦理。虽然我相信你的热情来自于，并且仅仅来自于游戏，但如此庞大的项目涉及人群复杂，一旦给予使用者伤害，责任任何人也无法承担。这是科学研究的基本准则，这一点在你们入学之初应该就已牢记。”

叶渊保证在技术尚未成熟之前决不滥用，并且，意识反馈环节会尤其谨慎。更重要的是，“这一计划已经启动，毫无可能在要结束之时停止，若要使之向更符合伦理的方向发展，唯一的方法只有加入其中”。

看得出来叶渊热切期待着陈初的加盟，这似乎是他首次逾越师生之礼，向陈初发起挑战。

陈初并不理会这近乎威胁的话语，虽说他辨认得出叶渊诚恳的态度。对于叶渊诚邀的建议，陈初只留下一句话：“我不做梦的。”

##五

陈初曾任教于京华书院，担任游戏哲学课程的教学工作。从未放弃游戏艺术化的他，尽管目睹了更多商品化的案例与事实，却仍旧希望从简单的快乐出发，找到美学的规律。这门并非必修的边缘学科并不像听上去那样容易，整个课程涉及到叙事学、心理学、哲学的基础概念，故而外延很大，而扎实的程序功底更是实现创意和验证概念必不可少的基本功。纵使这一切令学生叫苦连天，修读本课的学生数目一度成为史上最低，陈初却丝毫不加以妥协。

陈初的做法赢得了一批如叶渊一般的死忠，更多的学生则对他敬而远之。作为京华书院事实上最为出色的程序达人之一，陈初时常被敦促进行超现实游戏的优化工作。但更多的时候，陈初宁愿针对感兴趣的问题进行研究。另外，他对于科学普及工作也兴味十足。这一切并未引发尖锐的矛盾，陈初一如既往呈现凛然不可侵犯之态。

一如人们对于优秀科研人员的想象，陈初不善言谈，有时显得木讷；性格耿直，只需一伸手即可够到的物件对他来说也是不可能之物。但是他有一套特别的处事原则，既不攀附也非远离，很好地平衡了物我之间的矛盾，故而被旁人任由活在自己的世界。

人们所不了解的是，陈初早已抱有涉足意识领域的兴趣，甚至取得了一定成果。与Evasoft不同，陈初将意识与超现实技术结合起来，得到了可视可感的体验。这样做的结果，一方面是吸引人的影音效果和具象的表达，另一方面是抽象逻辑的缺失。但这一点对于陈初来说很快就不再是问题，因为他在其中找到了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六

未来好似无穷漫长，可能无限；其实随着不断进行代表自由的选择，你真正能够拥有的自由已经不多。陈初早在少年时便明白了这一点。为此，他试图将自己的人生引入自己游刃有余，而旁人人迹罕至之处。惟其如此，才能更好的不被打扰的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只是如今，陈初站在一个空白的区域，既不能前进，更不能后退，而他毫无改变的希冀。

陈初感受着凛冽的海风，带有湿咸的气息。他刻意只开启虚拟现实效果，而屏蔽了意识效果。虚拟现实技术已经发展至无需外部配件的时代，旁人望去，陈初不过站在空寂的房间，对于陈初来说，这里是他与意识技术的初次结识。带有纯粹艺术的偏见，陈初厌恶缺乏特有风格仅仅追求画面品质的作品。因此，陈初对于当时自己所得到的成果并不满意，甚至想要放弃，或者推翻重做。直到那一天，他决定进入自己的潜意识之中一探究竟。

陈初的方法是直接图形化意识的表层。简单说来即是呈现意识的物象部分，所见即所得。对于这种方法造成的图像不稳定与非物象部分不能显示的问题，陈初进行了一定的逻辑抽象，或者说为意识定义喻体。按照既定算法得到的结果，那里除了一望无际的大海什么也没有。但这一片海域带给陈初的震撼前所未有。

“仿佛一下子见到了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所有自己。这许多年的骗局再也无法维系下去。异常艰辛的青春期以及社会化历程都在一瞬间化作虚无。脑中只有轰鸣，在这轰鸣之中，它对我说了许多，并非以现有的时间或空间概念为限，我仿佛见到千手千眼观音，它就是在无数的时空之中延绵不绝地对我言说。与此相对，我的任一闪念都引起这无数时空之中的无数波澜。每一阵海风都是对我的回应。那是一种身心俱焚的交流。在此之后，通体净透的我再也无法在这个世界存在下去。”陈初在当天的日记之中这样写道。

陈初的父母是忠实的天主教信徒，因此在成长阶段不得不接触了许多教义与信徒。但陈初对于有神论的论调实在不能苟同，那个神存在的世界对他画地为牢的所在来说不啻为平行世界。年纪稍长，便断然脱离。日后编写程序的过程中，他不免感到自己就是那个世界唯一的神，但若说现有世界乃由一个类似的神所铸造，他只能感叹，那需要多么精妙的设计思想才能达到呢。

敏锐如陈初，决计不可能没有发现这其中强烈的神秘主义色彩，而其时感受到的一切如同吸毒成瘾的快感如此相似。他甚至断言，诸如这般的意识领域的战争才是日后战争所能达到的终极形式。然而，作为一个始终感到自身渺小至若无物的个体，他不能抗拒这种终极的超越之感。这是终日奔波于口腹之欲的人类所能拥有的最为至高无上的梦想。终于，日常的一切犹如尘土，他可以拂拂便走。

然而，当他赖以生存的维系真的土崩瓦解，回荡在脑中的是没有问题的答案。果然，什么都不需要解决，但是，便把仍然存在的生命如何是好呢？

陈初为此保留了整个工程，并不时感受那阵海风。它成了他的秘密基地。就算暂时不能脱离这副躯壳，也能够得到指引。

##七

带着索性如此的想法，陈初又开始工作了。将Evasoft的抽象逻辑加入自己的系统之中，对于陈初来说，并不困难。而这一番尝试自有其诱人之处。陈初很快破译了对方用于获取他的意识图样的程序——那是进入实验室的时候叶渊装作无意为他联接的，不用说，是Evasoft试图引其入伙的把戏。陈初也不言说，彼此心照不宣；他确信对方还有所隐瞒，但以此作为探路石却已经足够了。回来之后，他便小心排查其中的信息记录与传输系统，但竟一无所获。想必叶渊也知道这种程度的偷窥，对于陈初来说毫无用处吧。

剩下的工作就是将破译完毕的程序加载至自己的系统，但陈初对这种无趣的尝试兴趣不大。他把玩了几天这个小小的工具，赞叹人类发展的神奇，盖其原理不过记录人脑的波谱图像再转译而已。当然，当意识处于特殊状态的时候更易得到有用信息。虽则精度有限，但仔细探寻，存在主义也好，天主教徒也好，最终作为物质呈现的，不就是脑电波谱吗？除非有至今人类尚未发觉的物质形式存在，但那样精细的模拟，只能是下一个世代的事情了。

更吸引陈初注意的，是自己的意识图样。如果大规模的试验结果真的如同叶渊所言，人的意识图样通常以问题或谜题的形式呈现，自己的意识图样无疑是独特的。各类符号规则有序地排列，仿佛关于人生所有的问题都已经找到答案，再也了无疑惑。

“简直到了可以倒头死掉的地步。”同样在研读陈初意识的叶渊这样感慨。留取陈初的意识图样，原本是为了吸引陈初对于“意识游戏”计划的兴趣，并且顺便再取一个样本而已。叶渊当然对于大学以来对于自己来说神一般的人物的意识有兴趣，也曾设想与其他人有所不同，但从未想象差距如此之大。现在，叶渊开始后悔轻易放走了陈初，仅凭两个小时之中的几张图样，完全无法对于这一现象进行系统探究，错失了进程中的关键信息。但由这一点得到的启发，他开始将僧侣人员的数据加入其中备案，以便得到更为精确的研究结果。

叶渊遇到的问题对于陈初来说并不存在，他大可以放缓速度，慢慢收集意识图样，对于自己进行细致而耐心的研究。在他进行这一工作的时候，我们先来看看Evasoft方面的进展。

##八

无论叶渊如何解释，Evasoft上层依旧对于陈初不肯合作的态度大为光火。百般无奈之下，叶渊只能将自己手中的陈初意识图样拿了出来。不出所料，这份图样引起了上层的兴趣，原本准备转而寻求其他人才的计划放缓了脚步。然而，令叶渊始料不及的是，不久上层便决定，这份工整图样的主人是再合适不过的试验材料，耽搁许久之后，整个计划必须推进，意识反馈的实验阶段已经开始，而被作为首批实验对象的即为陈初。

“这是不可能的”，叶渊辩解，“老师根本没有加入这一计划，总不能直接抓人来试验。”

对方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实验室Logo下方的国家特批。上面写着，“对于以科学为目的的一切应用，本实验室有完全独立执行权力，任何机构个人不得干涉”。

“意识反馈对于游戏来说并非必需，没有这一环节，我们也能做出精彩的游戏！”叶渊简直被这种软性暴力震惊，只用临时想到的理由推卸。

他得到的冷峻的目光。

“小伙子，你正在参与的是一个伟大的历史进程，以你的年轻，或许尚且体味不到它的伟大。请务必不要令我失望。”

当叶渊惊慌失措地找到陈初的时候，陈初对这一切进行了简短的评论。

“谁告诉过你，Evasoft只是一家游戏公司？”

这一句话令叶渊不寒而栗。是的，与陈初相比，他还是太过年轻。

##九

不难想象，叶渊的故事与所有希望凭借自身努力而成就事业的年轻人没有什么不同。凭借天赋与努力，还有对于职业生涯的提前谋划，进入Evasoft之后在第一次可以自主选择的转职中叶渊选择了当时投入人力并不多、前途也未见明朗的“意识游戏”计划。当然，撇开功利的因素不谈，叶渊的选择也来自于大学时期陈初的影响。作为最初并且一直坚持下来的参与者，当“意识游戏”计划取得了一定成果，重新走入公司上层的视线之时，叶渊已经成为这一计划不可缺少的领导者。

很难用简短的言语描述陈初对于叶渊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初推动了叶渊的成长。初入大学的叶渊如许多同龄人一样，空有一腔抱负。从动机上说，叶渊固然是顺从社会主流意愿的积极向上，但将年轻气盛的精力投向何处，却是他不能回答的问题。尽管选择游戏设计作为专业，也想要在这个领域施展才华，叶渊却缺少一个支点。帮助他找到这一支点的人正是陈初。

陈初最初吸引叶渊注意，是他恬淡的微笑。这个微笑如同之后接触的这个人一般，对于叶渊来说，一直是未解的谜。对待陈初的态度从执拗的解谜，到妄图超越，却最终败下阵来，真心实意地佩服，叶渊仿佛迷失了自己，又似乎找到了自己。他知道，必须经历对陈初的模仿才能形成自己的风格，只是不确定，这个过程需要多久。

竭力向公司上层推荐由于低调而在业界并不著名的人物，既是工作需要的事实，在叶渊心中，其实更想向当年不可超越的对象展示自己多年以来的努力。他忘记了陈初一向淡然的处世态度，更忘记了这些年来，陈初亦逐渐经历其自身的成长。

当叶渊发觉自己内心之中渴望比拼的欲望将恩师带入不可预知结果的危险境地，他只觉得，进入公司以来事业上的成功一下子空空如也，一文不值。慌乱的他，不得不再次求教于当年的老师。

“没有关系，我们去会一会他们。”陈初显然并不打算为这次会面做任何准备。

陈初有能够让叶渊镇定下来的能力，也是叶渊无条件信任的人。看到陈初的安然，叶渊似乎也打定了主意。

##十

陈初接受了参加意识反馈试验的“邀请”，但是，作为条件，陈初不离开自己的家，并且参与试验的主持。

叶渊简直不知道陈初是怎么做到的。同时作为试验的主试与被试，恐怕是科学史上不曾有过先例的事件。而与之谈判的，是以苛刻与逐利而著称的Evasoft高层。这一结果不但未能令叶渊感到释然，反而更加忧心忡忡。他确信，在自己未能进入的谈判室，有什么秘密正在酝酿。或许，酝酿秘密的正是陈初本人。如果他不想自己受到伤害，任何人想要伤害他都会极其困难。但是，倘若谋求伤害的是陈初自己，结果将不可设想。

陈初对此近乎任性地保持缄默，但对于叶渊自荐为试验副手并未表示反对。

首先必须解决的问题是陈初意识图样的规则性。提到这一问题，陈初淡然一笑，说道“并非如此”。

果然，一一查看陈初完整的图样记录，能够发现，规则只是相对而言。可以将之喻为不得章法而胡乱拼成的魔方，尽管只差两三块就要拼接完毕，但这两三块却显示了玩家的不得要领。若是真的想要将魔方拼好，唯一的方法只有重新打乱，按照正确的方法拼接。虽从表面上来看几乎圆满，但事实上却比一块随意打乱的魔方更加难以组装。这就是陈初的意识图样。

究竟何以如此，陈初也不能确知。他对此抱有自己的猜想，但必须通过试验才能验证。

叶渊试着提议：“既然所谓规则的图样并不存在，Evasoft邀请您参加试验的前提就有了问题，何不借此推掉这个具有危险性的试验呢？”

答案，其实叶渊早已猜到了。

“因为，我希望如此。”

##十一

的确，并没有非要如此不可的理由。从技术上来说，陈初大可以完全破译Evasoft的现有成果；从性格上来说，陈初注定是一个孤独的苦行僧。但是，陈初已经完全不想挣扎。并非宿命论者，对于命运之类的东西也向来抱有怀疑，陈初却似乎摸清这一个由自己制造的谜题，终归需要由自己来解决。尽管并不一定必须通过Evasoft的途径，但这样也未尝不可，甚至可以说免去了许多麻烦。陈初不是怕麻烦的人，却懂得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叶渊当然对此无可奈何。他正在苦于向陈初解释意识反馈的机理。

“所谓意识反馈，通常有两种方式。”

“其一，在由他人意识建立的关卡之中开启意识反馈模式，利用信息传导的方式进行意识反馈。这并不是新的方法。事实上，在我们从前的艺术欣赏过程中也在经历这种意识反馈，但更为可控而已。相对来说，这也是更为安全的一种做法。”

而对面的陈初带有惯常的微笑，满意的神情如同当年看到他的第一份小组作业。随即摆摆手，暗示他不必将剩下的话继续下去。

“其二，穿行于自我意识建立的游戏之中，改变其中的变量，从而达到意识反馈的目的。——我选择第二种。”陈初淡淡地说，但自有一种不容置疑的态度。

接下来的事情反而简单。叶渊几乎在陈初身边寸步不离。现在的任务是在陈初的意识之中加入一些无用的变量，并对其进行改变以观察结果。陈初不得不记诵无意义的字母组合，或者诸如“玛丽的皮肤是红色的”这样的句子。他试着向叶渊抱怨这种事情的琐碎，并提议“为什么不直接进行更有意义的试验呢”。但在这一点上，叶渊丝毫不肯妥协。

在一个极为简单的Demo之中，玛丽之流被标记为红绿方块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按照要求，陈初需要将这些方块击碎或者保留。被击碎的方块所含有的完整信息虽然不再存在，但玛丽仍然存在于陈初的意识。陈初感觉得到它们存在，却无法说出其特定含义。或许，将其描述为“确乎存在过”更为精确。对于那些被消灭的意识，陈初的感觉如同伸手去抓一团青烟，空留惆怅。

是的，尽管陈初确知这是微不足道的信息，甚至是为了试验而强加于自己的记忆，但是当它们凭空消失之时，他却仿佛丢失了一部分的自己。他的存在因此显得可疑。倘若他赖以生存的记忆并不可靠，可以随意更换，由这些记忆堆叠而成的自己呢？

陈初陷入了深深的惶惑之中。

##十二

对于这一现象，医生认为，这是由于擅自更改意识本体造成的轻度抑郁症；并且坚持，为了避免更严重的后果出现，Evasoft必须立刻终止意识反馈试验。陈初本人对此未置可否。他似乎被那些问题深深困扰，由于过度思考的缘故，他显得疲惫不堪。听从医生的建议，他试着强迫自己认为这些问题的出现是受到生理层面的影响，但这一点更加剧了他的无力感。尽管知道应当休息，这却是陈初最不擅长的事情。

得到医学人士的支持之后，叶渊开始着手叫停意识反馈计划。虽然非常惦记陈初的病情，但显然力不从心。作为内部员工与Evasoft进行斗争，陈初可以想见他的辛苦。陈初读书、运动，这样消磨掉了若干时日之后，终于耐不住寂寞。

几乎没有加以思考，陈初又来到了那片海滩。或许只有当一个人再没有可以丢失之物，他才能够真正坚强。海洋，如此辽阔，望不到边际；它有什么可以丢失的呢？他能够战胜自己吗？他能够击败这片海吗？海洋之下，难道有能够凭空消失的物件吗？潜意识之中，还会存在终会丢失的记忆吗？

这一片记忆之海，保存的是真正的自己吗？

##十三

叶渊再次踏入陈初的家时，惊讶地发现他似乎恢复得很好。他的脸色甚至有了红润。陈初像是有了一种微妙的变化，不仔细观察并不能发现，但却萦绕于他所存在的空间。他有一种泄了气的平静，不再想要与什么人斗争，但心里却有自己的打算。陈初只用了个把月的时日，就进入并度过了哀乐中年。他的身上有一种圆润而豁达的美。

叶渊已经离开Evasoft。与多年的苦心经营相比，似乎有更重要的东西值得追求。尽管诉诸法律，Evasoft并没有完全放弃与陈初的协约，但是他们答应无限期推迟这一计划。有消息表明Evasoft与军方的关系，但并不确切。无论如何，陈初可以继续休整下去，而叶渊也会继续同Evasoft的战斗。

这一切并不能引起陈初太多的兴趣，但陈初对此依然表示满意，并向叶渊表示感谢。作为感谢，他甚至第一次向叶渊，也是第一次向这个世界展示了他的意识系统。与Evasoft的简陋与抽象相比，陈初的意识系统甚至可以用宏伟来形容。当叶渊想起从小陪伴自己的宠物狗并发现它就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他像孩子一样笑了。

“我们可以用它来构造一个世界，不是吗？这可比我在Evasoft那一套东西棒多了。终究没能比上你，老师。”

当叶渊笑着转过头望向他的老师时，他却惊讶地发现陈初的笑容一下暗淡下来。他是否后悔将意识系统展示出来，叶渊不得而知。

“我在进行另一项计划，与此有关，但不尽然。”陈初告诉他。

陈初向叶渊保证，一旦计划完成，立即让叶渊知晓。但计划进行的期间，他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尽管叶渊对此非常疑惑，但闭关修行是陈初的惯常行为，他没有不去照做的理由。

“那么，老师，能否先向我解释一下您的意识图样呢？”临走的时候，叶渊这样问陈初。

陈初略一沉吟，说道：“大概，是我见过它的缘故。”

##十四

叶渊的等待持续了179天4小时15分21秒。

之所以能够得到这样精确的数字，是因为叶渊未完成的危险系数测算系统。出于对陈初的担心，叶渊曾试图制作这样一个系统控制整个事件的危险程度。但在进行系统设计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料想到陈初究竟要做些什么。彼时，由于业已发生的诸多变故，叶渊正在迷恋笔记小说。他告诉自己，这一次，干脆信任陈初。无论他做什么，那都是他的人生。叶渊能够做的，不过是发生任何事情之后与他分担而已。危险系数测算系统最终只剩下计时的功能，供叶渊不时查看。

除了继续与Evasoft的交涉之外，叶渊没有再参与任何与意识游戏相关的工作。见过陈初的意识系统后，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能够不必再跟随于陈初做事了。有些事，可能终其一生，叶渊也无法做到陈初的高度。但这并不表明叶渊没有自己的价值。由于Evasoft的工作经历，叶渊再次寻找工作多了许多变数与困难。因为在决定之初就已经料到这样的结果，叶渊并没有因此自怨自艾，反而决定休整一段时间。

虽然由于陈初的缘故，叶渊不能擅自离开，但他的兴趣点非常分散，生活因此生龙活虎，热闹非凡。独自一人的时候，便读书。

叶渊最终等到的，是数目巨大的代码段。

##十五

正在编译，请等待。

编译成功。

意识反馈模式已开启。若需关闭，请冥想“关闭意识反馈模式”。

这是一个恬淡的旧梦。我常常疑心，人的一生也不过如此。

你现在看到的，是我们生存的时代。

它不是我的创造。它早已存在于你的记忆中。为了归纳方便，人的意识常常为各样事物添加标签。这是否符合进化学理论，我也不知道。同样未知的是，你为其贴上的标签是怎样的呢？一般说来，人们倾向于使用“逐利”、“冷漠”、“快餐”这样的字眼。我觉得，它也未见得这样糟糕，你以为呢？

至少我们尚且拥有受限的自由。

我曾经尝试创造自己的天地，但这到底是消极的方法。不如，怀疑这一切罢？

你现在看到的，是桃源之处。

说不清楚，这是你的创造，还是原本就有的存在。就我了解，在人们的幻想之中，它从未消失。对你我来说，它的表象或许不同。什么才是你的桃源？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给予你安慰，以及生的力量。它是你存在于此的唯一理由。

但切莫留恋。你必须知道的是，桃源到底来自于你的培育。你不会不知道，我们每一个人都并不完美。桃源终会破碎，无论以什么形式，无论是你亲手扼杀或外界暴力破坏。它就这样淡去，仅仅留下你一人无助而哀伤。

你现在看到的，是神之所在。

是的，你不信神，我也不信。但终究有什么在彼岸。方便起见，我们就叫它神吧。

神不是我的创造，也并非来自你。也许是原始人类神秘与野性的遗留。即便再过坚定的无神论者，也在心底赞叹一缕阳光的美好。当然，东方古老智慧的继承者除外。

或许你还不曾面见自己的神。现在，你看到了。

你是否想道一声，“原来如此”。

你现在看到的，是属于你的世界。

那日复一日堆叠的记忆，那些来自少年的骄傲与恐惧，那些无谓却受到你珍视的一切。

你看到的并不浪漫，缺乏想象。这些彩色方块并不能让你想起秋叶飘落时心底的惆怅。但是，仔细辨认，或许你能找到关于自己的一切。毕竟，它们来自于科学家严谨的计算。

你是否想过，它们是否有一日会轰然倒塌？

致命错误：系统遭到破坏，将于20秒后尝试重新启动。

启动失败。

##十六

当叶渊赶去陈初家中的时候，陈初已经不在。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但是他将留下的一切处理得很好。家中与游戏有关的书籍与器物被捐献给京华书院的游戏博物馆。陈初的“意识游戏”系统被完整地传输给叶渊，但发送地址则保持为空。

无论怎样尝试，叶渊都无法通过那个名为“你的世界”的关卡。他总在那时想起陈初淡淡的微笑。但是，其他参与尝试的玩家都盛赞这一游戏。这个游戏以口口相传的方式在某个玩家群之中生存下来，成为陈初存在过的证明。

关于陈初提到，曾经见过的“它”，叶渊有时似乎明白，有时又糊涂。但有一点是确定的，他已经不再参与游戏制作，现在的他安心做一名游戏撰稿人。

他的危机系数测算系统的时间，一直停留在179天4小时15分21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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